终于有一日,他得到消息,母亲遇赦回京。他悲喜交加,不能自已。迫不及待地去见母亲,却得知,虞国公并没有让母亲进府,而是把她安置在一处极偏僻的别宅。

再次体会到那种刻骨的愤怒与失望,他已经不像多年前那样冲动了。他整理好情绪去了别院。

他见到了母亲。

十年风霜侵蚀了她的容颜,夺去了她的健康,却没有折损她半分风度。

当她站在院中淡淡含笑望着他时,曾经那个名动京华惊才风逸的女子又回来了。

他流着泪抱住母亲,母亲亦红着眼圈回抱了他。

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互诉衷肠,母亲轻轻拍了拍他,拉着他坐在院中,沐浴着清风阳光,聊起家常。

她问他答,或他问她答。两人询问着彼此最关心的情况,专注地倾听对方的声音。

他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。

他发现,与母亲说话是一件极舒适的事。她能轻易理解你的意思,包括那些未出口的话,甚至说这话时的心情,然后温柔地做出回应。

她见识广博,言语从容,看问题的视角与众不同。哪怕极晦暗极惨淡的事,经她一说,竟带出些别样的奇趣。

或许她天性如此,或许她深谙语言的魅力,当所有人都如千篇一律的黑白画时,独她的画多了一笔鲜亮色彩,不多,只有一笔,只需一笔,整幅画都鲜活起来,仿佛注入了灵魂。

母亲拥有一个不凡的灵魂。

他从来没见到过能与母亲相匹的女子。

他想,无论什么人与母亲交谈,都会感到无比享受吧。

仿佛柔和的春风,弥合了十年分离的陌生与隔阂,抚平了心底的痛楚与悲切。

从她的神态言语中,你感受不到不幸、悲惨、苦难、凄凉、黯淡等字眼,仿佛她所经历的一切,于她不过是落在衣服上薄薄的尘埃,抬手便可拂去。

当他未见到母亲时,心中汹涌着各种猜测,想到母亲遭遇,内疚、悲伤、痛苦、愤怒交织,如煎如焚。

等见到母亲,他才清晰地认识到,这才是他的母亲,无论怎样的境遇,也无法折损半分风姿的母亲。

那个男人错待了母亲。

更配不上母亲。

之后,他几乎天天去看母亲。

母亲的住处离他家很远,去一次往往要花一个多时辰,但他丝毫不觉繁琐,有时候到母亲那里,母亲正在休息,他就默默守在门外,等母亲醒来,与母亲说一会儿话或吃一顿饭,然后离开。

如果时间晚了,他就干脆住到母亲那里,拖到次日临近傍晚才回去。

为了不让母亲察觉异常,他主动缓和与妻子的关系,并带妻儿来看母亲。

他不止一次提出让母亲与自己同住,母亲有些犹豫,经不住他再三劝说,稍稍松口。然而,当他准备好一切去迎接母亲时,母亲却说,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,不想再动。

他急切地想说什么,母亲柔和道:“这样不是很好吗,这里环境清静,没有不相干的人打扰。我能自在地看书,写字,偶尔还有儿子来看我,我已经无比满足了。”

她认真地看着他,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如能看透一切,她知道他在想什么,知道他在焦虑什么。

她的声音如春风化雨,缓缓抚平他的焦灼:“儿子,阿娘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,对阿娘来说,除了你们兄妹,世间其他都不重要。能够安静过活,能够见到你,能够知道你妹妹平安,于我已经足够。你要相信,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更多,再多就是负累。”

她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,像小时候安慰他那样:“现在的情况是最好的,我去你们那里,徒惹那边不快,加重双方的矛盾,让你媳妇夹在中间为难。你我自然不惧,只是有什么必要呢?

你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,或许你不在乎,但总要留给孙儿一些像样的东西才行,你说是不是?”

母亲娓娓道来,他知道,他改变不了母亲的决定了,也不想母亲为难。

他轻轻伏在母亲的膝上,闭上眼,心中如下了一场雨,湿漉漉的。

回家的一路,他的眼圈是红的。

他想到母亲前后的态度;想到最近某次他邀妻子同去看母亲时,妻子借故推脱;想到已经很久没见妻子带着儿子来看母亲了,或者说,除了最开始一段时间,之后就再也没来过。

他开始止不住地发抖,他不想去想某种可能,可是某种可能却如楔子一般,不停地、一下一下往他脑中楔。

回到家里,他神色冰冷地问妻子,为什么这么久没带儿子去看母亲。

妻子迟疑了一下,说,母亲身体不好,需要静养,不喜打扰,小孩子太吵,这是母亲身边的人嘱咐的。

他冷笑,继续质问:“你是不是对阿娘说了什么,才让她改变主意不再来家里住?”

此时的他,神色冷酷,话语没有丝毫委婉的弧度,直接锋锐,就像在审问一个犯人。

妻子被激怒了,愤怒而受伤:“我说了什么,你怎么不去问你母亲,怎么不去问伺候她的人?我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去往外说,是我过得很如意,还是我丈夫很争气?你说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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