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为母亲修葺的弘徽殿不可谓不华美,但高太后每每一回到宫城却难免大发脾气。原因无他,天无二日,人无二主,皇城之中,也只有那么一个尊贵的女主人。虽然名义上,高太后是天子之母,是众人敬仰的圣母皇太后,但在周太后面前,却永远都要三跪九叩,执以妾礼,无时无刻不提想着高太后,她的出身卑微,她今日的一切,不过是拜周太后所赐。

高淑妃眼神阴翳地跟着高太后的车辇后,半夜刚下过一场秋雨,到了清早时分,地上还是湿-哒-哒的一片,她身上所着的妃服裙摆,很快地就泥泞一片。

瑟娘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眼高淑妃的面色,低声道:“娘娘可要奴婢上前去告知太后一声……请内侍缓步……”说着不无忧虑地看了一眼高淑妃因着寒气入体而有些发青的面色。

高淑妃摇了摇头。

“不必了。”

*

兴庆宫中,周太后在棋盘上落下一子。

她身边积年伺候的掌事探起帘子走进来,恰好看见棋盘上,黑子白子互成犄角之势,竟是一盘死局。

“娘娘的棋艺还是这样好。”掌事放下新炖的燕窝,由衷赞美道。

周太后却抬起头,带着一丝疲倦,轻声问道:“甘露殿那边如何了?”

掌事也不再笑了,转为一脸肃色:“美人今日已经已经入殓,陛下感念美人生育皇嗣之功,特追封美人为昭仪,又恩封其父母兄弟。小公主也被陛下交给皇后抚育了。娘娘还请节哀,切莫因着美人的离世,忧思过度,伤了身子。”

周太后笑了一声,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:“是么?”

“芸娘。”周太后唤她,“你在我身边,也有四十年的辰光了吧。”

掌事点头:“回太后娘娘的话,是三十九年了。”

周太后又问她:“你是不是奇怪,孤为什么没有襄助皇后,为皇后说话,也没有惩处淑妃,就只是令皇后孤立无援而淑妃小人得志?”

掌事还是摇头:“娘娘自有娘娘的定夺,奴婢不敢妄议。”

周太后终于从棋盘前起身,走到陛阶上,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:“我有时候难免困惑。婉樱真的适合做一个皇后么?”

掌事被她这句话吓得不轻,伏到地上,磕了一个响头:“皇后上孝敬两宫太后,不敢有丝毫差错,□□恤宫嫔庶人,慈爱宽厚,不知太后何出此言?”

周太后却不看她,而是在沉默半晌之后轻轻地拂去了衣裙上沾着的一点香灰——那是片刻之前,她礼佛时不小心于蒲团上沾到的。

掌事听到周太后的声音,冰冷,威严,宛若神龛旁的白玉观音像:“这后宫里能活到最后的,往往都不是善良的人。如若婉樱还不能学会怎么样去做一个皇后——”说到这里,她停了下来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“不,她必须学会怎么样去做一个皇后。”

*

京畿十一月,天空飘下了第一片雪花。“瑞雪兆丰年”。初雪来得这样早,对天子而言颇有另一番意味。自汉武帝独尊儒术起,董仲舒那套“天人合一”的言论就被道学家们翻来覆去,写就了多少陈词滥调。这不,京城初雪的消息才刚刚传入宫中,几个翰林学士的溢美之词也就一并呈到了天子的御案上。

但这一切对于丽正殿中的甄弱衣来说,显然无关重要。她不是薛皇后,不曾饱读诗书,没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心思,不会去思考雪下得这样大,京畿附近是不是该设些炭火摊子,供流民取暖。两月前薛美人突然地就难产去世,天子将和安公主交给了甄弱衣抚育,而随之而来的,则是甄弱衣被默许着久居于丽正殿。

理由都是现成的——她既年少,又不曾生育,没有什么照顾孩子的经验可谈。若说宫中有的是傅姆宫人,不缺照顾孩子的人手,可薛美人毕竟是薛皇后的族妹。皇后有心要照拂族妹留下的唯一的子嗣,连带的一同庇护甥女的养母。虽说丽正殿是中宫居所,向来没有容留妃嫔的道理,可薛皇后既然首肯,甄贵妃本人也乐得在丽正殿和皇后作伴,后宫众人更是只有盼着甄弱衣不要回到昭阳殿,巴不得她就此岌岌无名于丽正殿,不要再同他们争宠。

这事也就这么被默许了下来。

甄弱衣拿着剪子,细细地剪去肚兜针脚的间隙,采桑走进屋子里,关上了窗。

看到案几上摆着的十色针线,采桑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你说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攀慕富贵,盼着天恩,甄贵妃倒好,避宠避到了丽正殿中。若不是她伺候在甄弱衣身边几年的工夫,知道她既大大咧咧又刻薄犀利,半点瞧不出少女怀春,真要以为她是心有萧郎。

可即使如此,采桑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:“这些日子来,家中夫人给娘娘托的口信,娘娘只管搁置,只怕天长日久的,夫人难免心里不舒坦……”

甄弱衣瞟了她一眼,莞尔一笑:“那不然呢?本宫哪来的通天本事,给我那几个好妹妹寻觅薛家的郎君,周家的公子?我姨娘这是因着我弟弟还小,不然你看她敢不敢夸口让我去说项让公主下降。”甄弱衣生的很美,采桑从前听人说“女娲娘娘造人”的传奇,见了甄弱衣后却总是不由得想,这人和人都是泥巴捏出来的,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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