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九的傍晚,在我们一家人的热切期盼中,爹终于从县城回来了。当他骑着那辆威风凛凛的“大金鹿”(当时山东产的自行车牌子),顶着朔朔寒风,呵着热气,在村口一露头,就被在大堰下嬉戏的二狗蛋他们发现了。

“快看,快看,大平他爹回来了。”二狗蛋佝偻着身子,两个腮帮冻得像个猴屁股,冲着同伴兴奋地咋呼起来。

“二叔,二叔,你用‘洋车子’带我们一下吧。”二狗蛋领着孩子们,跟着爹的车屁股,一路追着跑了起来。

“别追,别追,让你爹带你骑。”爹骄傲地昂着头,猛蹬了两脚,想甩开二狗蛋他们,扭过脸来不屑地回应道。

当时在我们淮北农村,自行车还是个稀罕的物件,二狗蛋受了爹的冷落,停住了脚步,仰起脸来,领着头大声唱了起来:“大平爹,骑洋车,开始——”

孩子们立马挺起脖子,冲着天空齐声了唱道:“大平爹,骑洋车,远看象条龙,近看是个虫!”

这编排骑车人的顺口溜是我编的,为了贬损我们公社初中的校长魏眼镜。魏眼镜是我们邻边的小魏庄人,因为眼睛高度近视,戴着一副白克朗边的眼镜,是我小学同桌三红的本家舅舅。魏眼镜在我们地区的运河师范毕业,算当地少有的文化人。魏眼镜也有一辆“洋车子”,那是一辆半新的加重“飞鸽”(天津产的名牌),为了不让车子的大梁蹭掉漆,上面裹满了从公社电影队找来的废胶片。魏眼镜的大“飞鸽”无论品牌和新旧程度,都比爹这辆破“金鹿”强多了,我心里有点不服气,就编了这段顺口溜,没想一下子就在孩子们中传开了。

爹当然不会知道这个贬人的顺口溜的来历,依旧欢快地捣腾着双腿,回身对着领头的二狗蛋詈声斥骂道,“你个小混球,我才是你爹,你亲爹,你敢骂你爹!”

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,爹骄傲地一撅屁股,顺着陡峭的大堰,呼啦啦地溜进村来。

我们的下吴洼村不大,只有百十来户人家,位于苏鲁豫皖交界处,紧挨着著名的京杭大运河。关于我们这个村子的来历,族谱上有明确的记述,400多年前黄河最后一次发大水,冲毁了整个淮北平原,席卷了豫东和鲁西南大部分地区,最后改道流入渤海湾。在这场空前的浩劫中,我们吴姓祖先带着家人一路南迁,从沂蒙山来到了这片运河滩,待到天寒水退,见这片荒地土肥苇密,决定就此定居下来。为了纪念这次由北至南的水中逃难,老祖先就把我们村子叫作了“下吴洼”。

爹回到村里的时候,我刚吃完了晚饭,正倚在自家粉白的院墙上,无聊地看着小妹妹和几个邻居女孩子一起跳皮筋。当爹在二狗蛋和一群孩子的挟持下,气喘吁吁地推着“大金鹿”走了过来,我一时还有点发懵,为什么大妹妹没有回来报告?我下午是安排她在大堰上等着的。这个死丫头,竟然敢对我的安排阳奉阴违,自己不知跑哪去玩了。我心里的气有点不打一处来,咬着牙想,今晚非得好好教训她一次。

“爹——”小妹妹看见了爹,欢快地一声长呼,丢下手里的橡皮筋就奔了过去,亲热地一把搂住了爹的胳膊。

“好闺女,给——”爹从身上挎着的电工包里,拿出了一串用纸包着的冰糖球,塞在了小妹妹的手里。

“吃冰糖球喽——”小妹妹高举着冰糖球,朝家门口跑来,引来身边孩子们一阵窸窸窣窣的口水声。

此时,左邻右舍大都吃了晚饭,正相互聚在一堆,一边吸烟剔牙,一边无聊地闲扯着,看见爹打城里回来了,纷纷走上前去,热情地打着招呼。

“二哥,回来啦?”本家三叔看着“大金鹿”前后提带的年货,一脸艳羡地地开了口。

“嗯,本来厂里放假就晚,过年买东西又到处排队,这把东西都置办齐了,就到这时候了。”爹爹扎稳了“大金鹿”,笑嘻嘻地掏出一盒带锡纸的“丽华”烟,抽出一支递了过去。

“好烟好烟。”三叔赶紧接过来在鼻子底下嗅了嗅,一时舍不得抽,就夹在了自己右边的耳朵上。

“二哥,听大平娘说,你今年每月又能多拿钱啦?”二狗蛋她娘张寡妇飞着媚眼,一脸讨好的神色,也伸过了手去。

“这不现在生产正常了吗,要把十年耽误的时间夺回来,开始讲究多劳多得啦。”

爹又弹出一支上海产的“丽华”烟,张寡妇忙不迭地接了过来,也没有舍得抽,而是揣到了衣兜里。

“娘——娘——爹回来了——”我冲着院子里大声地喊了起来,娘一溜小跑地迎了出来。

“他爹,回来啦。”娘喜笑颜开地怕打着爹身上的浮灰。

“别掸了,先把车上的东西卸了吧。”爹扎好了车子,从车把上提溜下两个胖胖的猪头,

“哎呦——这两个猪头怎么恁大的。”娘一脸夸张地神情,引来了围观乡邻们“啧啧”的羡慕声。

“大平,别楞站着了,快帮我把后面的口袋弄下来。”爹看见我站在一边,忙朝我招手呼唤道。

我帮着爹在众目睽睽下,从后车架卸下半口袋猪下水,四周的大人孩子嘴里又发出了一片感叹声。

“大平他娘,告诉你个好消息。”爹长长地吁了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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